百里风蕖

【怛罗斯】46 中 P.1

  初夏明媚,而这“舅甥相逢”的乐融融,再应景不过。

  只是,玛尔琪玛却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,愣是呆呆立在原地,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Cem挣脱了她的手,蹦蹦跳跳地扑向了面前之人: 她可是做梦可不曾想到,这孩子竟自来熟般,片刻便与李承鄞混了个熟络!

  怎么会?!

  ……

  “阿舅,你可算是及时回来了!”

  “你怎么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呀...”

  “你要是没及时回来,阿娘一定得把我拽回去咯!”

  ……

  小小的孩童炮语连珠,一脸兴奋地望着李承鄞,分毫不见外,也笑得格外灿烂。

  微风轻拂树冠,空旷间回荡着莎啦啦的树叶声,孩童欢闹的笑声则掺杂其中——李承鄞微微笑着,俯下身,同样挂满了暖洋洋的笑意,递上了手中的食盒。

  初次见面,赠予年幼晚辈点心甜食这个习俗,出乎意料地将相隔遥远的东方与西域相连。

  “陛下为我准备了许多点心、甜品,要在一众食盒中找到您想要的,确实废了些时间...”他弯起了那双凤眼,从食盒间捻出一块紫色的糕点,笑道:“晶莹剔透的葡萄冻子!”

  “小殿下突然造访,还请别嫌弃舅舅的见面礼,有些寒碜了...”

  他倒也同那不懂事的孩童一般,全然不见外!

  瞧着面前这一副阖家欢乐的场面,玛尔琪玛却哭笑不得——那一盒葡萄冻子!一盒区区葡萄冻子,他便轻而易举地俘获了这个孩子的心!

  早知如此,她便不该向Deniz夫人演示西洲葡萄冻子的制作之法,而这异域的点心更不会成了萨辛皇家的餐桌新欢,也不会出现在招待远方贵客的配给之中,更不会让Cem这个懵懂的孩子与李承鄞有任何交集!

  “好吃吗?”李承鄞笑眯眯地望着那大快朵颐的孩童,顺手摸了摸了他的小脑袋,打趣道:“这西洲的葡萄冻子,和这儿的软膏糖相比,哪个更好吃呀?”

  “都好吃!”吧唧吧唧正嚼巴着的Cem含混不清地答道:“但是阿娘亲手做的葡萄冻子更好吃,更甜呢!”

  摩挲着孩童头顶的手微微一颤——

  “阿娘第一次做的葡萄冻子,便是献给了阿爹...”一旁,不明所以的Cem依然自顾自地诉说着:“那是我第一次吃这东方的点心,好吃胜过所有的蜜饼!”

  悠悠叹息一口——

  “真是想不到,Esra夫人您的厨艺...”李承鄞回身,带着那抹笑意,回望着玛尔琪玛,“在这短短的时日中,竟有着这般飞跃?”

  不知何时,那本明媚如春的暖暖笑容中,添上了一丝苦涩。

  玛尔琪玛低头,躲开了那束过于刺眼的视线——不错,她的厨艺于李承鄞而言,只不过是那碗齁咸齁咸的汤饼罢了!

  这样不行,她得做点什么,可不能再让那孩子胡闹了!

  “哎呀,我的小殿下,您在说些什么呀?!”玛尔琪玛尴尬地笑了笑,快步上前,拉过了依然大嚼着糕点的Cem,俯身对李承鄞行礼道:“请您原谅,我们的小皇子还年幼,不知礼数。”

  说着,她掏出手中的帕子来,迅速为那孩子抹了抹满脸的碎屑,道:“我的小殿下,这是豊朝来的使节大人,是为您阿姑而来的贵客,您怎么能这般失礼...”

  “没有呀,阿娘,我没有!”Cem好不容易吞下了口中的点心,急忙争辩道:“那是我的阿舅呀,我没有认错!”

  那孩子的头摇的同拨浪鼓似的,一脸不解。

  “您这是...不能这样呀...”玛尔琪玛无计可施,只得语无伦次的搪塞着,想着早些脚底抹油,一走了之,“我们还是快些走吧,仪式马上就该开始了...”

  “我没有认错!那就是阿舅!”——糟糕,小小的倔驴又开始认真起来——“这是豊朝的使节大人不假,可他也是阿娘你的表哥呀!”

  “这...不能这样算呀...”慌不择路,玛尔琪玛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  “小殿下天资聪颖,身居高位,却又平易近人,”在一旁的李承鄞,这时却忽然笑道:“日后,定然是帝国子民之幸!”

  “愿上苍庇佑!”玛尔琪玛只得陪着笑,生硬地附和道。

  那抹暖暖的笑意,让玛尔琪玛不由心生寒意:要知道,Artvin的山岭中,想要取了那孩童性命的人,与如今面前的,根本就是同一人。

  “我的小殿下,小狻猊...”走投无路,玛尔琪玛只得转而规劝Cem道:“既然如此,您也得晓得,‘阿舅’这个称号,也只得是阿娘的亲兄弟才享得,不是?”

  小脑袋摇了摇,肉乎乎的小手又朝着身旁的李承鄞一指——苍天在上,那手指间还沾着葡萄冻子的沫子呢:

  “可是阿娘,使节大人是你的表哥,照理他也是你的兄长,我又为什么不能唤他‘阿舅’呢?!”

  玛尔琪玛哑口无言:那小脑瓜子倒是将那些七弯八拐的辈分算了个清楚!

  “Esra夫人说的没错,您真正该唤‘阿舅’的,倒是现下身在西洲...”李承鄞淡然地对Cem笑道:“那是Esra夫人的亲兄长...”

  “我们真的该走了!”

  玛尔琪玛干笑一声:醉翁之意不在酒!在这个节骨眼提起她在西洲的往事,谁知道他李承鄞还想干什么!

  说罢,玛尔琪玛不由分说,再度拉起Cem的小手,告退离开。

  可是,李承鄞像是全然没见着玛尔琪玛慌乱的神色,反倒是不紧不慢,又对着身边噘着嘴,满不乐意的孩童道:

  “小殿下,你可愿意随我一道去西洲看看?”说着,那俊朗的眉眼再度弯出一抹笑意,“那里的葡萄冻子,才算最为正宗呢...”

  “况且,Esra夫人离家一年有余,也该回家省省亲,免得让家人再牵肠挂肚的...”

  真诚的目光,却在玛尔琪玛看来,变得有些瘆人。

  “真的吗?!”天真的孩子哪里晓得那话中的玄机,Cem自然是兴奋地点了点头,“我听阿娘说了许多关于东方豊朝...还有西洲的故事...今后阿姑也得嫁去上京,那我也想一同去瞧瞧!”

  “哦?”李承鄞挑起了眉头,仿佛兴趣十足:“请问小殿下,不知道Esra夫人都同您说了些什么关于西洲、豊朝的故事来着?”

  玛尔琪玛刚想着夺过话语,身旁的Cem却雀跃地抢着回答:

  “阿娘与我说过西洲都城的街市,月牙泉,离人坡...一望无际的沙谷、草原...”小小的身躯好似浑身是劲儿,Cem如数家珍,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:“有那座出了名的石头拱桥,还有桥上络绎不绝的驼队...飘着香气的豊朝散茶...”

  慢慢攥紧了掌中小手,玛尔琪玛闭上了双眼,不再去面对那双忧怨凄苦的目光。

  “她...她当真对您提起这些地方...”

  浑厚的嗓音又变得颤抖,仿佛在隐忍着什么。

  “那是当然了,阿舅!”毫不知情的Cem利落地回答,笑嘻嘻地接着道:“阿娘还与我讲过西洲的许多童谣,比如...比如那只沙丘上的狐狸!”

  玛尔琪玛屏住了呼吸——从Artvin归来之后,为了安抚被梦魇所扰的孩童,她只得搜肠刮肚,想起起不少这些本被深藏的记忆,得以哄着Cem沉沉睡去——可谁知,随口说来的故事,Cem竟一个不落,全记下了?!

  阵阵爽朗的笑声传来。也只有玛尔琪玛听得出,那开怀的笑声背后,是强颜欢笑的悲凉。

  李承鄞蹲下身来,对Cem道:

  “您若是能去造访这豊朝的西境,乃至上京,亲眼看看Esra夫人为您诉说的这些地方...该有多好...”

  “使节大人说笑了,Cem皇子殿下又怎么能去那般遥远的地方...”终于得了机会,玛尔琪玛立马抢过话去,堆笑道:“小殿下是帝国的血脉,在出任桑贾克总督之前,大都才是他该出现的地方。”

  “若是小殿下真能造访,我相信,这些地方定然蓬荜生辉...”李承鄞却又好似不曾听到玛尔琪玛,依然接着道:“也能有益两国间百年的交好...”

  “我能去吗,阿娘?!我真的能去吗?!”听到这里,Cem哪里还耐得住心下的兴奋,一把拉住玛尔琪玛,恳求道:“求你了,阿娘,放我去吧...让阿爹放我去吧...让我随着阿姑一起去豊朝的西境转转吧...求你了呀...”

  他忽闪着那双明亮的眼眸,抱住玛尔琪玛的腰肢,同寻常人家的孩童般,撒起了娇!正当玛尔琪玛不知所措,进退两难时——

  “皇子殿下这个年纪,最是可爱...”放任二人纠缠的李承鄞,却在这时忽然轻笑起来:“若是当年,我与娘子也有个孩子,也得有小殿下这般年纪了吧...”

  手中一僵,玛尔琪玛停下了那无谓的纠缠,抬眼望向那挺拔的身影。而他,也正默然凝望着玛尔琪玛,望着她怀抱着闹腾孩童的模样,笑得有些苦涩。

  “哎呀!”方才还同玛尔琪玛理论的Cem,这时却陡然回头,一本正经地对李承鄞道:“阿舅也有舅母吗?!要是我去西洲,去豊朝上京,是不是就能见上舅母了?!”

  玛尔琪玛敢发誓,她从未见过平日腼腆的小皇子这般与人自来熟,一蹦一跳地想着认得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!

  “若是殿下能去,那是自然。”收回了视线,李承鄞微微一笑,肯定地点了点头,“实不相瞒,我的妻子也是西洲女子,做的葡萄冻子,更是再香甜不过!”

  不行,再这么下去,定然节外生枝!

  “愿苍天赐予您美妙的一日...表哥...”——玛尔琪玛再等不了了——“Kolay gelsin!(愿您一切顺利!)”

  按例献上祝福之后,玛尔琪玛再不等李承鄞争辩,也不等孩童再作抗议,一把抱起沮丧的Cem,火急火燎地扭头便走。可还未走出几步...

  “肃静——!”

  那声嘹亮的通报,回荡在茂密的树冠间,盖过了那微风拂过的沙沙细响。

  玛尔琪玛止住了脚下的步伐,近乎被定在原地。慌乱之中,她只得抱紧了怀中的孩子,弯下腰去,听候发落。

  “Bubaaağğ!(阿爹——!)”

  同大气不敢出一口的玛尔琪玛不同,她怀中的Cem倒是不甚安分!他忽然扭着挣开玛尔琪玛的手,欢快地朝前跑去。

  事已至此,玛尔琪玛除了认命,也再无计可施了。

  “我的小狻猊?!玛尔...Esra?!你们怎么在这儿?!”

  退无可退,玛尔琪玛只得硬着头皮,抬起头来:面前矗立的不是他人,正是那头萨辛雄狮——此时,Hakan被一众同样身着节日盛装的巴依们簇拥着,更是怀抱着自己那头顽皮的“幼狮”,费解地望着自己。

  “Hün…Hünkarım!(陛下!)”一时语塞,她左右不是,结结巴巴,也只好先行礼搪塞。

  “你不是先行前去陪伴Valide她们了吗?怎么会在这儿?!”玛尔琪玛的欲言又止,更是让Hakan疑惑,“你来这儿干什么?!”

  质问的言语间,透出了雄狮的一丝不悦。

  “请您原谅...我是...”绞尽脑汁,玛尔琪玛也无法想出一个脱身的理由来——她可不能将Emine那姑娘给出卖了——“我其实是...是想...”

  “是我和阿娘一起来找阿舅的!”

  稚嫩的童音,倒是让在场所有的巴依们虎躯一震,面面相觑。而玛尔琪玛却恨不得找个树丛钻进去,躲开众人的视线,更是想躲开那双锐利的绿眸——

  这个小顽皮、小机灵,竟想着将自己一同拉下水,以此躲避父亲的责罚!

  小Cem趁着大人们一时的哗然,顾及不暇之时,赶忙朝玛尔琪玛嘟了嘟嘴,祈求她的怜悯。

  无奈,今天不论如何,玛尔琪玛都得背起这个“黑锅”来咯!

  “阿舅?”与众人不同,在短暂的沉默后,Hakan却叹了口气,平静道:“哪里有什么‘阿舅’,我的小狻猊?”

  锐利的视线,转而凝聚玛尔琪玛。而她却只能干笑着,吞吐道:

  “我们...Cem殿下的意思是...”

  “是什么?“幽绿的双眼观望着玛尔琪玛的窘状,却丝毫不肯罢休。

  “我的小狻猊什么时候又多了个亲戚,嗯?”不等玛尔琪玛支吾出个所以然来,Hakan俯身,自顾自地在Cem的额头印下一吻,“他是谁呀,我的孩子?”

  环顾周遭众巴依惊异的神色,Hakan挑起了眉毛,又意味深长道:

  “告诉我,你的阿娘,我们的Esra夫人,什么时候认了个兄弟,好领你来唤'阿舅'?”

  此话一出,众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
  到底,他还是迫了自己!西洲的玛尔琪玛,西洲的Esra,如今为皇子殿下'母亲'一事,不管玛尔琪玛愿意与否,都算是借机“昭告天下”了。

  “就是他呀,”Cem则自豪地挥手一指,示意众人望去,“是豊朝来的阿舅!”

  而远处,李承鄞也正毕恭毕敬地伏着身,压低了脑袋。

  这下,众巴依们再耐不住疑惑,纷纷扭头,小声议论起来。


TBC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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