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里风蕖

【怛罗斯】44 下 2

参考书籍《后宫:面纱后的世界》😂


沙,沙,沙——

坚硬的鞋底划过那高低不平的卵石小径,穿过一座高挑的拱门,在一处天井处停下了脚步。

“如你刚才所见,”玛尔琪玛率先打破了那一路笼罩着两人的瘆人沉默,“越过了车马大门,这里,才是才是大都后宫真正的入口。”

她微微侧开身去,好让身后的李承鄞好好查看。描金的门楣,五色卵石镶嵌的图案,墙面上精心绘制的缠枝纹样,闪耀在墙角的琉璃灯盏,无一不彰显着这个帝国极具特色的审美。

("Magnificent Century")

“我记得这里!”端详着天井四周的彩绘壁画,李承鄞若有所思道:“上午,也是你领着队伍,将我先引过这片天井...再从前头转弯,将我引向那位皇太后庭院...”

李承鄞还是同从前一般有着过人的记忆力,尤其擅长记下各处陌生之地的地形,过目不忘!

“你的记性还是一点没有变!”玛尔琪玛笑道:“从这片天井处,分出两条主道,”说着,玛尔琪玛伸手比划,“一头,同你所说,通往Validem的住所,与成片的后宫庭院...”

“另一头,则通向陛下的寝宫,”她伸手指了指回廊尽头通往右侧的那条石板路,“可这条路,只有在皇帝陛下亲自造访他的后宫之时,才会走过,而宫里的姑娘们,却不能擅自行走。”

“倒是有趣...”李承鄞挑了挑嘴角,感慨道:“在东都,那位总督巴依大人只是带着我粗略参观了宫殿前庭的布局...”

“不曾想,这里从前庭到后宫,处处都与上京皇城的布局不同...”

“我初来乍到之时,也时常这么想...”玛尔琪玛悠悠地吐了口气,“自从我在那片广场上下了马车,我面前出现的这一切都无比陌生...不同于任何我所见过的...”

“没错,我迷了好久的路,闹得这里每位女官、侍女但凡见我同无头苍蝇一般转悠,都会停下脚步,为我指个路...”

一年之前,玛尔琪玛依然记得自己努力适应着这全新的一切,忍受那言语不通带来的日常不便!

“你说我的记性不曾有所变化,可你自己还不是同曾今一样冒失!”

终于,刚才那短暂的不快如烟云般散去——李承鄞有些好笑地望着陷入回忆之中的玛尔琪玛,挖苦道。

“爱迷路吗?”玛尔琪玛也笑着附和道:“不,在上京之时,我依旧年幼,情有可原...“

“可惜如今,我可不想以这种特质为人所知了!”

他挑眉一笑,不置可否。

“你方才说,那条右侧的通道,”李承鄞迈开步子,径自朝着那回廊的尽头处走去,“除了皇帝本人,其余人等,不得擅自通过?”

“若是女眷们有要事需立即觐见,那么又该如何呢?”

仔细打量着那回廊墙体上五色的彩绘,李承鄞仿佛在寻找着那条道路的与众不同之处。

“还有别的通道,一条通过外头的侍卫们转达,而另一条,”玛尔琪玛道,却又不由地露出一抹苦笑,“我们一会儿再说这个。”

他会想知道那条宫中所有女子梦寐以求的“璀璨之路”吗?他又会想知道自曾今冒冒失失地闯过那条景色优美的小径,险些引起了莫大的误会,更是险些打破了这片宫殿中维持了数年的沉寂。

指尖摩挲着那墙面上的彩砖,他回过头来,有些不解——

“为什么?”

回以那礼貌的笑意,玛尔琪玛并不作答。

“这边走吧,”她迈开步子,不再多做停留,“你不是想随着我的一年中的步伐吗?那么,下一站更是重中之重!”

“这里后宫的庭院不同豊朝泾渭分明的布局,小路蜿蜒曲折,你可得跟紧我的脚步了!”

不等来他的回复,玛尔琪玛便径自向前走去。而那串沉稳的脚步,在犹豫了片刻之后,选择了紧紧跟上。

一前一后,两人默默无言地顺利通过了皇帝母亲的居所,穿过了硕大的庭院,来到了那片最显眼的大花园。

园子中,棕榈宽大的叶子,榛子树的一片浓绿,当然还有那玫瑰与郁金香艳丽的色彩,点缀着大花园中四通八达的小径,也与前方连绵不断的建筑群连成一片。

绿叶红瓦,美不胜收。

“玫瑰与郁金香...果真是这片土地最为挚爱的花朵,更是承载许多特殊的意义...”

玛尔琪玛回头,却发现李承鄞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——阳光之下,那枚美轮美奂的郁金香胸针正散出夺目的光芒。

郁金香纹,相较那条葡萄纹样的项链,更是彰显了玛尔琪玛的特殊——那葡萄纹样得以让所有的皇家女眷使用,可如酒盏般的郁金香,却是独独为那些皇子女的母亲们所准备的。

而她,只怕是那百年间,这古规所允的唯一特例吧?

“走吧,”玛尔琪玛别过头去,不愿谈论这些,“我们要去的地方,在花园的边上。”

李承鄞并无异议。

于是,两人并排走上了那幽静的花园小径,穿梭在芳香的花丛之间。

“与你这般,在花园中并排散步...”静静地走了会儿,李承鄞叹息道:“不瞒你说,是我几年来梦寐以求之景...”

“是吗?”

“小枫,”他顿住了脚步,回头相望,“失去你的痛苦,我只有在梦境之中才能得到慰藉...”

玛尔琪玛扯出一抹淡笑,无言以对,只是继续脚下的步伐。

“当我听说你...还活着...那时,我欣喜若狂,”另一头,李承鄞不顾玛尔琪玛的漠然,径自说了下去,“可饶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,我们竟然用着现在这身份,在大都的花园中怡然自得...”

“我也万万没有猜到,”玛尔琪玛终是叹息道:“没有料到你真的会寻到这里来...隔着这千里的路途...”

他忽然顿住了脚步,嗫嚅着,小心翼翼——

“那么...”李承鄞的脸色在那阳光之下,有些模糊,“所以,我来到这里...出现在你面前...你也是欢喜的?”

他笑得有些卑微,却依然红光满面,仿佛终于得以摆脱心中多日以来萦绕的忐忑一般。

“在异国的土地之上,见到昔日的故人,”玛尔琪玛叹了口气,回以一个淡笑,“不论怎样,我们也曾相识相知,甚至居住一个屋檐之下...”

“我想,换了谁人,都会感到惊讶吧!”

说罢,玛尔琪玛加快了脚下的步伐,错开了两人的位置——不,若是他继续提醒着自己那过往的一切,倾诉衷肠,玛尔琪玛惶恐她的心,她早已封存的心,还能坚守那离开西境之时的誓言吗?

如寒霜一般的沉默,再度冻结了两人间的空气。

“你常来这片花园吗?”

越过一片棕榈的绿荫时,李承鄞忽然冷不丁问道。

“每天忙完手头活后,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,我也来这花园中散步。”

“干活?”听罢,李承鄞却突然发出一丝嗤笑,“在上京之时,我可不见你干成过什么事...”

“昔日的赵姑娘在宫中整日刺绣,做着女红...”玛尔琪玛笑了笑,“而我,也在这里编织着地毯,绣着纱巾,也学习这里的语言、诗篇...”

李承鄞却再度噤了声。

“我们为什么...”沉默了半晌,他才悠悠吐出一句:“为什么非得提起这些不快?”

“这是我们共同的回忆,”玛尔琪玛回眸,答道:“既然Validem允许我们团聚、叙旧,我们又为什么不能提起这些呢?”

李承鄞张了张嘴,喉结滚动,像是想说些什么反驳的,可终究是摇了摇头,一言不发。

无言之中,一前一后,两人静静地穿过成片的郁金香花圃,越过那花园边沿种植的低矮绿篱,终于拐上了另一条光洁的石板小路。

“你瞧这儿的庭院,”玛尔琪玛边走,边伸手指了指那小径边的建筑,回身对李承鄞道:“它们挨着彼此,倒是同上京皇城中娘娘们的住所顶不相同!”

“刚见到这些庭院之时,它们一个挨着一个,我还差点当它们是上京的街坊呢!”

他顺着玛尔琪玛所指,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四周一圈——

“这些都是什么地方?”

“它们有些为这里的姑娘们提供住所,有些则是宫中各司的所在之地。”玛尔琪玛利落道:“若说是住所的话,想要得到一整个庭院...”

“在豊朝,身为一宫主位的妃嫔,才能得到一整座宫殿居住,”说着,她仔细找了找,终于发现那不远处一栋稍大的建筑,赶忙示意身后的李承鄞道:“这里也没什么不同——但凡为皇帝诞育子女的皇妃们,都能得到一个独立的庭院,还能得到侍奉她们的侍女、奴隶,更是有专供出行的车马。”

“也和豊朝相似,这里的姑娘们,没有一个不想着有朝一日能享受那荣华富贵的!”

玛尔琪玛若有所思地瞧了瞧那庭院中郁郁葱葱的小花园,随口道。

“所有的姑娘?”沉默了许久,李承鄞却突然开口问道:“那么,你呢?”

玛尔琪玛回身,忽然发现他的身形显得有些佝偻,而脸上那抹惨淡的笑意,更是冒着些阴森。

“豊朝人讲究出身,更是将宫中女子的荣华与家族紧紧相连,”玛尔琪玛微笑着,对那刚才的问题不置可否,反倒是自顾自地回头介绍下去,“可是在这里,女子们在大都斩断了与家族的一切干系,孤身一人...”

幽幽的叹息声从身后传来——隔了一小会儿,玛尔琪玛才听到李承鄞那有些缥缈的嗓音道:

“你在这些女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,这才生出了那些荒谬的想法吗?”

玛尔琪玛仅仅回身一笑。

“这里的所有姑娘们都翘首期盼着那幸运的一日,”她倒是不紧不慢,娓娓道来:“她们都期待着那浓紫色的手绢落到她们的脑袋上,尔后被众女官、侍从簇拥着,走过那段通向无上美妙的道路...”

“奴隶也好,贵女也罢,不管你是何人,来自何方,又曾是谁人,”玛尔琪玛悠悠道:“只要你诞育皇子,保住你们母子的性命,你便能成为皇帝的母亲,在面纱后统御四方!”

“那么,你也想同她们一般,斩断一切过往的羁绊,安心在这里等着那‘富贵’的一日吗?”

抿了抿唇,他愤愤道。

“若你只想要这无上的权利,回去豊朝,不必担心你的性命,也可照样母仪天下!”

玛尔琪玛笑了笑,并不作答。

“豊朝深宫之中的那些妃子们,还不是照样日日耐心等待着,等待着有一日天子的垂青?”

“小枫...”李承鄞嗫嚅着,满是那无处宣泄的无奈,“你为什么总是...”

抬手制止了他的话语,玛尔琪玛又挂上了一副毫不在意的笑容:

“让她们摆脱那无尽的等待,我倒是有个绝妙的办法。”

“什...什么办法?!”

“相信我,我也是在帮你,为豊朝的社稷千秋着想。”

“社稷千秋?!”

玛尔琪玛莞尔一笑,眨了眨眼,只是又接着向前走去。无奈,李承鄞只得紧跟那轻盈的步伐,默默前进。

不出一会儿,玛尔琪玛便领着李承鄞来到了一汪清池前。嚯嚯的喷泉中,那汪池水映衬着池底洁白的大理石板,显得无比清澈。

“这是什么特别的池塘吗?”他背着手,挑眉问道。

玛尔琪玛摇了摇头。

不满足于她那朦胧的答案,李承鄞俯下身来,舀起一捧清泉,细细嗅了嗅,评鉴其中的奥妙:

“除了那常见的精油芬芳,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?”

“你就没听说过一些...”玛尔琪玛眯起了眼睛,“一些关于这池子的逸事?”

他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
“这种绝妙的主意,你竟不知道?!”玛尔琪玛惊诧,又压低了嗓音,细声细气地嘟囔道:“若是你觉得好用,我看引回上京皇城的后宫中,那些娘娘们也是无比喜爱的吧?”

抬手利落地甩干了水珠,李承鄞略显烦闷。

“这池子平平无奇,没什么可看的。”他没好气道,打算离开。

出其不意,玛尔琪玛回手,一把拉住了李承鄞的胳膊,愣是将他定在原地。

“你这又是干什么?”他有些纳闷,却也对着那双拽着自己的玉手散出个玩味的笑容。

“民间有种传闻,只因为这池子也是宫中姑娘们消暑戏水的去处,”玛尔琪玛见着李承鄞站定了,便接着道:“他们都说,夏日里,皇帝陛下会取来库房中的宝石、玛瑙、珍珠,撒入池水中,由着姑娘们争相跳入池中捞取...”

“尔后,皇帝就在远处静静观看着那具具白皙丰盈的身躯潜入水中,看着她们曼妙的身姿在水中游动,以此来挑选下一个获得浓紫手帕的幸运女子。”

“除了这,他还...”

“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!”

李承鄞近乎粗鲁地挥袖撒开了玛尔琪玛的手,脸色难看极了。

(Kamil Aslanger, "Gülfem ıle Simendam")

末了,他闭上双眼,深吸一口气,好似这般才能平复心中的愤怒一般,又克制道:“你是有意激我吧?”

“我如此卑微,翻山越岭,来这里寻你,”李承鄞又长叹一口,“可你,可你又是怎样对我的...”

“若是有红宝石撒落水中,任人捞取,”玛尔琪玛灿笑道:“我想,我也会义无反顾地下去抢些回来吧?谁人不喜欢金银财宝呢!”

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望着玛尔琪玛,那幽幽的阴森再度爬上了他墨黑的瞳孔,咬牙切齿道:

“你根本不识水性!”

“当初,我又是怎样将你丢失的玉佩,从那汪水潭中取回的?”

他冷哼一声,“当初,若不是我及时赶到,你怕是早已在那深深的水潭中消逝了!”

“所以你该庆兴!”玛尔琪玛乐呵呵道:“该庆兴这一切这是流言罢了!”

“我不知上一任的萨辛皇帝如何,可据我所知,就眼下这位,”她的脸上满是那得逞的满足,“我从未见过,也不敢想象他有这副昏庸模样的时候!”

说着,玛尔琪玛若有所思地耸了耸肩,仿佛打了个寒战一般,又小声嘟囔道:“要是有朝一日,他真的这般,便算是我瞎了眼,认错了人...”

“你...”

“大都宫中不是藏着足足‘三千佳丽’吗?”玛尔琪玛得意道,“这个谎也扯得太没边际了!”

“多年以来,这片浓紫的手绢,并没有找到下一个幸运的女子,”她玩味地笑道:“饶是我再着急,也从未得幸触到那柔软的丝绸!”

她眨了眨眼。

那抹阴森,忽地变为了那尴尬至极的苦笑——直到这时,李承鄞才明白,玛尔琪玛的确不过是在戏弄他!

“好...你还真是在这里学习了不少糊弄人的伎俩...”

“走吧!”玛尔琪玛回身继续向前走去。

又越过了好几座美丽的庭院之后,两人沿着那蜿蜒的小径,止步于那一座硕大的庭院之前。

与刚才的幽静不同,生机勃勃的活力充斥着那整座建筑:时不时传出的奏乐声,嘻嘻哈哈的交谈声,匆匆的脚步声,交织着,回荡在那庭院的四周。

(John Frederick Lewis, "The Reception")

“这座庭院,是所有初来乍到姑娘们的住所,也曾是我的栖身之地。”默默望着那座有些熙熙攘攘的庭院,玛尔琪玛叹息一口,回忆道:“我还记得,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,恰巧赶上晚膳...”

“那一顿饭食,美味至极,”她煞有其事地咂了咂嘴,笑道:“与路上每日的肉干、干酪、和馕饼相比,那一顿晚膳,简直可比人间美味!”

他缓缓渡着步子,来到了玛尔琪玛身边。

“一路之上,”李承鄞叹了口气,侧头问道:“你们一行,走了多久?”

“两,或是三个月余吧?”玛尔琪玛道:“摇晃的马车与一众妇人的脚步,当然比不上使节团高头大马的步伐。”

“两,三个月?”他却忽然苦笑起来,“那段时间,我正理着即位的那些琐事,天天与众臣们纠缠...”

“日日望着面前空空的凤位,百感交集...”

李承鄞的眼神有些空洞,也让一旁的玛尔琪玛有些不自在。

“你肩头的伤,可有好全了?”

微风拂过,他淡淡问道。

玛尔琪玛哑然:李承鄞竟也知道自己的肩头受了那莫名其妙的一箭,险些伤及性命?!可这大营之中所发生的,原本就远离附近任何村庄,根本不可能有过路之人所见——那么远在豊朝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?!

“并无大碍。”眼下,玛尔琪玛只得平静应对:“这里的医官们将我照顾得周全。”

他微微颔首,而眉头间的那抹苦涩依然萦绕。

“七杆秃克旗护送来的女子,”李承鄞好似自言自语般喃喃着,“当然有一众医官为你鞍前马后...”

缓缓咬着那口中的词语,李承鄞凝望着那拱门内欢腾的场景,若有所思:偌大的天井中,平滑的大理石板地面被层层花样繁多的地毯覆盖,而那阵阵的乐声,则来自那些就坐于地毯上摆弄各式乐器的女子们。

“她们,”他抬手指了指那地毯之上的姑娘们,问道:“都是谁?”

Sazende,都是被各女官选择培养为乐师的姑娘们。”玛尔琪玛道:“今晚的宴会之上,你也该见到几位手法娴熟的乐师为夜晚助兴。”

“那么那些呢?”他的视线又挪向了那不远处原地打转飞舞的几位女子,问道:“她们是舞女吗?”

Chengis的舞蹈,是宫中的精髓,”玛尔琪玛赏心悦目地望着那几个奋力练习的姑娘们,悠悠道:“这种舞蹈注重腰腹动作,带着那腰间铃铛的脆响,舞女们婀娜的身姿你若是亲眼所见,一定难以忘怀!”

他却不置可否地哼了声。

“在上京之时,宫中顶好的尚宫都无法教会你舞蹈、音律,”李承鄞抱起了胳膊,问道:“怎么到了这儿,你却好似什么都懂了一般?”

玛尔琪玛笑了笑,叹了口气。

“姑娘们入宫之时,都被给予‘新人’的名号(Acemi),经训练后再为‘学徒’(Sakird),幸运的,则可变为‘御前侍女’(Gedikli),”犹豫了会儿,玛尔琪玛依然决定坦诚,“众多新人当中,女官们再依照她们各自的特长、姿色拣选,为她们安排各式的训练,以为未来的职责做准备。”

“我也曾是一位Acemi,”玛尔琪玛接着道:“各位夫人们也一样为我量身定制了繁重的训练。”

她微微侧头,试探着身侧之人的神色——李承鄞维持者那淡淡的笑意,有些空洞地凝望着远处的几位女子。

“当别的姑娘们忙着学习打扫,纺织,侍弄花草时,我的训练,则着重诗篇、舞蹈、各类乐器...”

本就缥缈的笑容渐渐从他的脸庞间消失,可他却依然牢牢凝视着那几个飞旋的身影,近乎绝望地盯着那些姑娘们优雅地扭动着腰肢,由着腰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“我问你这个干什么...”半晌,李承鄞才垂眸摇了摇头。

玛尔琪玛默默望着那落寞的身影——聪明如他,不过是不甘心,想着从自己口中得到她的答案罢了。可惜,早,或是晚,李承鄞都得知晓,都得面对,因为面前的这一切,已然是玛尔琪玛如今的生活。

“你语气平静,看似十分喜爱这里的所有。”顿了许久,他悠悠地闭上了双眼,轻声问道:“为了这眼前虚无的美好,你甘愿同奴仆一般吃尽苦头,甘愿抛弃家乡的一切尊号...”

他又长长叹息一口——

“甚至心甘情愿,将我孤身一人遗落在上京,遗落在无穷尽的煎熬之中...”

“我想要的,”玛尔琪玛却道:“不过是自由,不过是没有纷扰的平静罢了。”

他苦涩地嗤笑起来——

“你,我,我们出身,我们命运,不允我们得到平静,你又何必强求?!”

“强求?”这回,倒是玛尔琪玛笑了起来,“到底是谁人在强求?”

“难道不是你吗?”睁开双眼,李承鄞仰头长叹,又将那抹惨白的笑容挂在唇边,反问道:“你本不该与这里的任何有一丝交集,可是你一意孤行...”

“是吗!”不肯再倾听他的辩白之词,玛尔琪玛决然地打断了李承鄞,“海阔任鸟飞,我又为什么只得拘泥于上京的一方天地?”

“这是你的注定的命运,”李承鄞哀叹一口,神色冷峻,“是你父兄的承诺,也是你于西洲、豊朝的职责!”

“那是曾经的西洲九公主、豊朝太子妃‘小枫’,可她,却早已不复存在!”玛尔琪玛淡然道:“现在,我只是西洲的玛尔琪玛。”

他耷拉着脑袋,默默摇了摇头。

“你让我别无选择...”玛尔琪玛侧身,提起裙角,踏上了另一条小径——

“那随我来!”

“去哪儿?”

玛尔琪玛只是自顾自地朝前走去,不再等候身后之人的脚步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。。。

又是一段七歪八拐的小径,穿过片片庭院,越过座座喷泉,而玛尔琪玛的步伐在爬上一串阶梯后,最终驻足在了一栋幽静的建筑之前。前方,平坦的露台同样使用大理石砌成,佐以卵石镶嵌各式图案,正占用着山腰高耸的地势,拥有着得天独厚的绝妙视野。

偏僻的露台上,远离一切宫中的喧嚣,倒是一处难得的静谧之地。

“看见那儿了吗?”玛尔琪玛缓缓来到了露台的边沿,俯瞰着连成一片的建筑群落,她伸手指向露台下宫墙边沿的那方空地。

李承鄞望去,只见那小小的空地仅仅只有粗粝的砂石铺设地面,更是四面都是那毫无装饰的粗犷墙体,与宫中任何建筑的美丽相去甚远。

“说说,”过了一小会儿,玛尔琪玛问道:“你都见什么了?”

“一片不甚起眼的空地。”

李承鄞答,依然不解。

“高贵如你,”玛尔琪玛却轻蔑地笑了起来,小声自语道:“自然是看不见这些蝼蚁们的生死,感受不到他们的凄苦。”

“你在说些什么?!”他有些变得有些焦躁,“什么蝼蚁?”

他受够了玛尔琪玛与他绕弯的游戏,更是不明白她的不屑来自何处。

“仔细看看,这空地上,都有什么?”玛尔琪玛催促,伸手指了指那空地中央的位置,“告诉我这些影子,又都是什么?”

顺着玛尔琪玛的手势,李承鄞这才细细看清那空地中蜷缩着一群污灰色的身影。

咋眼一看,这些人群都以粗粝的麻绳拴在一起,好似绵羊一般,被四周的侍从牢牢看管着,瑟瑟发抖。

明亮的阳光中,他见到了那些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的女子个个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女。而她们之中有不少,都拥有着如雪花般白皙的肌肤与一头淡色的秀发。

“这些女子...她们都是谁?”他诧异道。

“瞧瞧她们,这些可怜姑娘们,”同样凝视着那群可怜兮兮的人群,玛尔琪玛也默然感慨,“同是从异乡被带到大都的宫殿中,可她们并不同我一样幸运...”

“这座繁华的城市迎接她们的,只有那将她们捆在一处的粗糙草绳和牲口一般的待遇...”

“她们是谁?”李承鄞追问。

“奴隶,”玛尔琪玛淡然道:“是被送往宫中的女奴们。”

“你让我看她们,又是做什么?”

“当初,你也不忍中原子孙沦为丹蚩的贱奴,也对丹蚩一族恨之入骨,就连斩杀我的阿翁也不能全然平息你的怒火...”玛尔琪玛悠悠叹息着,垂下了脑袋,“见着这些女奴,我想,你该明白她们所受之辱,她们家人撕心裂肺的痛楚...”

“小枫...”他收回了视线,胸腔起伏着,却踌躇着,不知该如何开口——“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?”

玛尔琪玛默默凝望着那人群,只见那姑娘们被一一粗鲁地扯出,任由面无表情的女官们肆意检查她们周身的瑕疵。

“萨辛北部的土地,肥沃的土壤与严寒的气候好似水火不容,却阴差阳错地养育了许多绝色美人,”良久,她才缓缓挪开视线,抬眼望着李承鄞,“这片自古便盛产萨辛皇妃的土地,由着那场恐怖的血腥,再度为北方桑贾克总督们提供了攀龙附凤的工具。”

“来自北域雪国的姑娘们,本该与家人们在一起,在那高耸的山间、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幸福安静地生活着,”玛尔琪玛轻声道:“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,将她们从父母的怀抱中扯开,在撼天动地的哭嚎中,成了那卑微的战俘...”

“是你,你的执念,你的强求,害惨了这些可怜的女孩们!”玛尔琪玛深呼吸着,终于将这句心底之言送出,“雪国虽不死心,却早已选择了养精蓄锐,可结果你却用你的心计,给了他们空洞的勇气,煽动着他们的骄傲,由着他们去送死...”

“一切因你而起!”李承鄞拂袖,不愿再听,“若非你无端生事,又怎么会将我逼迫至此?”

“我生事?”玛尔琪玛哈哈大笑了起来,“我默默地离开西境,为的就是掩人耳目,为的就是躲开你,为的就是从此天涯海角,再不相见!”

“你就依然这么狠心,依然冷酷...”他的嘴角有些发颤,“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的苦痛还是不能焐热你冰冷的心呢!”

“你也还是同样的狠毒,与将顾剑万箭穿心的那晚一般狠毒...”玛尔琪玛道:“雪国的子民,难道不是你眼中的蝼蚁,无足轻重?”

“为了一个小小的我,赔上这些无辜之人,值得吗?!”

“天大的代价,我也在所不惜!”李承鄞回头厉声道:“为你,屠尽天下又如何!”

“哈哈哈哈哈...”玛尔琪玛笑得几乎合不拢嘴,可那苦涩的泪水,还是从隐忍的眼眸中落下——“撒谎!”

她冷冷地望着眼前有些不知所措的人影,悠悠笑道:“这场战争,只是为了能让你在萨辛扶持一场内乱,让偌大的帝国由内而外,分崩离析。”

“可我,”玛尔琪玛冷笑着指了指自己,“是你的由头,却也是掩盖你野心最佳的幌子。”

“一箭三雕:既捉我回去,又得了个元气大伤的邻国,还能顺便占些土地,岂不美哉?!”

他不再言语,背过身去。

“你就真不怕隔墙有耳?”

由着那令人发毛的寂静将两人相隔了许久,李承鄞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,回头问道。

“若是他们听明白了也好,至少能躲过一劫无妄之灾。”玛尔琪玛孱弱地笑着,“免得今后,萨辛的女子们出现在上京的奴隶市场上,被人买卖。”

“噗嗤”——他好似从玛尔琪玛那儿听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,咧开嘴,咯咯笑了起来——“你是说,为了他们,你甘愿出卖我...”

在那长叹中,他显得无比失落。

“他们先行可以捉拿我,反将一军?!”李承鄞缓步靠近玛尔琪玛,“是吗?”

“可要真是如此,”李承鄞笑得狰狞,反问道:“你觉得,他们还会再信任你,还会任由你在这里当着你那英武主子的‘奴隶’,享受你所苦苦寻找的‘平静’吗?!”

Ben köle değilim!”玛尔琪玛愤然道:“我从来,没有一刻,是奴隶!

“我与我的阿娘一样——没有人——”她摇了摇头,“你不行,Hakan不行,没有人,没有人可以这样对待我!”

“你还是同从前一般...”李承鄞叹了口气,“既天真,又无畏...”

沉默,又是那死寂的沉默,吞噬了两人周遭的空气。

微风轻轻吹过,摇晃着露台下的花丛,抖落了那仅存的几滴露珠。远处,那方空地上再次传来那淅淅索索的响动——那些可悲的女子们正被众人催促着,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,赶入一间小屋内。

“我看,今天我也看了不少新奇的,听了不少逸闻趣事,”半晌,李承鄞拂了拂袖子,回身缓缓朝着那来时的台阶走去,“若是Esra夫人您允许的话,我想先行返回,为晚间的宴会做准备。”

玛尔琪玛迎着微风,将那眼眶中的泪珠收拢,低头屈膝——

“当然,使节大人,”她恭敬道:“Emredersiniz!(如您所愿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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